这一天中午的日头比往常更烈。道路上全被照得明晃晃的,如被水洗过那般鲜明。秋蝉叫得很凶,声嘶力竭处生生盖过了远方汽车的噪音;不过和人们通常说的又不同,那蝉声并不很凄切,反倒令人觉得兴头很足,大概是天气好的缘故。
在蝉声最盛的时候,罗彬瀚正慢吞吞地走过车道。他来时并没开车,仿佛是靠走路的,但也不大吃力,甚至都没出汗,只是感到阳光晃目得不太真实,因此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。一直等走到了大门前,他才终于想起来低头瞧一瞧自己,发觉自己今天穿了一身长袖的棉质白衬衫,牛仔布的长裤,还有一双厚底的帆布鞋。这并不是他平日的穿着,甚至都不太像是他自己的衣服,活像是夏季田间干农活时穿的。他不禁有点纳闷地抓抓头,感到自己这么一身打扮过来不怎么合适。
换在平时,他多半宁愿折回去换一身再来,但今天事情似乎不必要弄得那样麻烦。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零碎琐事上。规矩、礼数、体面……这些东西而今都不重要了,再也不会烦他的神了,于是他依然把手插在裤兜里,一身轻松地迈进了院门。
在前院的金鱼池边,几年前栽下去的葡萄藤已长满了遮阳棚架,一个穿着米色刺绣绸衫的中年女人正靠坐在架柱下。她手边还放着园艺用的小剪刀和几根微枯的葡萄枝,罗彬瀚由此估计她是在修剪藤枝时睡着了。他信步走到藤架边,隔着三四步远打量对方,注意到那身裁剪得宜的绸缎衫面上还有银白灿亮的牡丹花暗绣。公平来说这一套打扮颇有古雅韵味,能显出气质又不至于太跳脱,也很衬对方的体态与肤色,只是总让人疑心那些绣线太密太刺,穿在身上恐怕不会很舒服。
他静悄悄地观察这个睡着的女人,想着自己往日对这个人的看法,还有眼前这张在睡梦中暗怀忧虑的面孔。你在害怕什么呢?他在心里问。你这一生追求的是什么呢?他依稀听说她是从某个特别苛待女儿的家庭里长大的,结婚以前的生活也颇困苦,并且还有一大家子亲戚要帮扶。她能到如今的生活绝不容易,无法当一个纯真浪漫心思无邪的人,恐怕也不能真的像身上这件绸绣衫子一样光鲜整洁。
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,他其实是有点害怕跟这个女人打交道的。并非因为她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,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情总令他有点看不明白。南明光肯定会认为这件事再简单不过,这种人再好猜不过,但他却总是耿耿于怀,仿佛想从对方局促的笑脸和幽深的目光底下找出点更底层的答案。很早以前她曾经哀求他,甚至能做出向小孩下跪这样的事,但那时他就感到这个人的精神并不在那具表演滑稽剧目的躯壳里;当所有人都在暗自嘲笑或轻蔑时,她自己的精神却站在更远之外的某个地方,把被哀求的他,还有那些口沫横飞的观众都当作更大的一出戏。究竟谁是被嘲弄的人呢?他自己也说不好。在某个与世俗成就无关的维度上,这竟然让她变得比南明光还要深不可测了。
不过,如今这种感觉终于消逝了。他不再把她当作一个非死非活的怪物,或者关系微妙的难缠亲戚。这不过是个在烈日下独自躲进阴凉,又在重重忧虑中皱眉睡着的疲惫凡人。如果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略微关注的地方,那就是这女人还拥有一个母亲的身份,也许罗骄天的奇特个性并非空穴来风,只不过是把另一种环境里才能拥有的品质显了出来。
他刚想到这里时,谢贞婉突然醒来了。她猛地一睁眼瞧他,目光里没有什么深沉难测的,只不过是似醒非醒,犹在梦中。罗彬瀚冲她点头招呼:“谢姨。”
谢贞婉用手扶着葡萄藤架,想赶紧坐起来说话,但像是睡得魇住了,身体一时使不上力。她的目光飞速扫视了一下别墅的窗口,茫然地张口说:“彬瀚……”
“我过来看看而已。”罗彬瀚说,“坐一坐就走,也不用叫人招呼了。你接着睡吧。”